少年愁滋味

下邳野人

因高大民的祖父在旧社会是十里八乡尽人皆知的秀才，所以，他的父亲高东山在文化大革命中就被打成了“黑五类”。贫下中农们可以戴着红袖章，跳着忠字舞，尽情地高唱革命歌曲，而高大山却不能那么地随心所欲。他只能是戴着白袖章，胸前挂着一个象征牛鬼蛇神的小牌牌，抑或在凄风楚雨中在田间劳动改造，抑或在社员们出工前后的工余时间抱着扫帚扫大街。
村上的人因苦闷而喝醉了酒的人，就喜欢找高东山的麻烦。他的身上常常被人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他就像慈禧太后身边的佣人，从来都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
在高大民看来，他的家庭遭遇就是一个奇耻大辱。于是，他无论在学习上还是在生活上都格外地卖力。总是盼望着出头之日的那一天。
高大民入学的时候，学校只发给了两本书。一本是厚厚的毛主席语录，一本是薄薄的算术课本。一直上到四年级的时候，他的书包里仍然还是这两本书。在学校四年的学习时间里，他每天都在读毛主席语录，每天都在做一百以内的加减法。
由于高大民的基因优异，在二年级结束的时候，他就已经将毛主席语录背的滚瓜烂熟。进入三年级，他就开始背诵“老三篇”，“老五篇”。还能写出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心得体会。他还遵照毛主席的教导，利用星期天或是放学的时间，为五保老人做了诸如挑水、扫院子的许多好事。不时地有社员们给学校寄来对他的表扬信。
鉴于高大民学习成绩优秀，思想品德高尚，班主任王爱美就向学校推荐高大民为“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
高大民被推荐为积极分子以后，遭到了个别同学的嫉妒与不满。有人就向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校长打了个报告。说高大民是地富反坏右的孝子贤孙。他学习目的不明确，走的是“白专道路”。同时还说王爱美的大舅被国民党抓过壮丁，为国民党效过力。她和高大民是一伙的等等。
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校长老徐是一个苦大仇深的人，虽然连扁担长的一字都不认识，但讲起话来却是一套一套的。人们私底下都称他“徐大炮”。
徐大炮听见汇报以后，立即找到了王爱美。他怒气冲冲地说：“王爱美，作为一个教师，思想上要突出一个“红”字，行动上要突出一个“忠”字，头脑里要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不然的话，你就会左右摇摆、迷失方向，就会把学生带入封资修的斜路。”
他叹了口气接着说：“你看看你这个名字，是谁给你起的？什么爱美，爱美不就是爱美帝国主义吗？要知道，全世界的人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领导下，都在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打倒中国的赫鲁晓夫。你怎么能叫这个名字呢？另外，你知道高大民是什么出身吗，他祖父是秀才。秀才就是骑在贫下中农头上拉屎拉尿的人。你怎么能树立这样的人做典型的呢？还有，我听说你大舅曾被国民党抓过壮丁，为国民党出过力。这么严重的历史问题，你怎么隐瞒了呢？所有这些，可都是大是大非的路线问题啊。你回去以后，要认真、深刻地反省一下，写一份检查递上来。我们将根据你对问题的认识程度，再对你做进一步的处理。”
听了徐校长的话，王爱美一阵好笑，也一阵愤恨。但她笑不出来，有了愤恨也没有办法发作。她只能隐忍地深藏在心里。爱美，就是爱美国吗？秀才会在贫下中农头上拉屎拉尿？被抓壮丁的人就是坏人？一个文盲而又厚颜无耻的人怎么就当上校长了呢？这世界是怎么了？王爱美的头脑里打了一连串的问号。
王爱美将检查递上来以后，校园内立即就贴满了批判王爱美的大字报。还有人贴上了“打倒阶级异己分子王爱美！”、“打倒刘少奇黑爪牙王爱美！”的大标语。她的名字都被打上了红叉叉。
“积极分子”事件以后，高大民成了臭名昭著的“小坏蛋”，同学们见了他都躲得远远的。因连累了王爱美，高大民认为自己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坏蛋。他像做了天大的亏心事，在任何人面前都表现的规规矩矩，绝不敢乱说乱动。
上初中的时候，除了学习语文、数学、政治、理工以外，还增加一门“学农”的课程。每当有了学农课，有的同学就像打了鸡血似的激动异常。
坐在高大民前面的同学范小六，考试经常是十来分，考零分也是司空见惯的事。但他却是一个十分活跃而且爱劳动的人。每逢劳动课来临，他都要高声朗读毛主席语录。什么“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次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完全必要的，是非常及时的。”等等。
正在为一道数学题百思不得其解的高大民，小心翼翼地扯了一下范小六的后衣襟，“小点声，小点声”。
“你说什么？你个读死书的人，学习成绩好有个屁用，反正上高中你不够格。你个小坏蛋，我这是在背诵毛主席语录，我不允许你来干扰我。知道吗，干扰我你就是反革命。”范小六竭斯底里地喊着。
“啪”，一记耳光打得范小六晕头转向。“我让你小点声就是反革命了？我上不了高中，难道让你这个学混混上？你就是一个混蛋，你就欠揍！”高大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别人说他上不了高中，他发了疯似地咆哮着。

范小六也不甘示弱，他气急败坏地举起了凳子，恶狠狠地砸向了高大民。高大民猛地一闪，凳子落到了桌子上，把桌子上的一瓶钢笔墨水砸的水花四溅。
高大民与范小六打仗的事，班主任彭拥军做了高大民向范小六赔礼道歉的处理决定。他的理由是，范小六把学习毛主席语录作为学习的首要任务，应该提倡，应该成为全班同学的榜样。对高大民上纲上线的分析，也不无道理。尽管朗读的声音有些高，处理问题的方法也有欠妥之处。这些都不足以成为高大民打人的理由。
坐在高大民后面的是一个人高马大的女孩，名字叫刘盼盼。她笑眯眯地对高大民说：“高大民，你知道范小六是什么人吗？徐大炮是他大舅。不要埋怨彭拥军偏向范小六，人家那是有原因的。范小六，得罪不起呀！得罪了他，你就等着好看吧。”
高大民眨巴了一下眼睛说：“他爱咋地咋地，我管不了那么多。”
七十年代初，学校掀起了一起“反潮流”运动。其宗旨就是在反对“师道尊严”的基础上，把学生培养成“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黄帅、张铁生式的英雄。学校反潮流领导小组的组长自然是徐大炮。
在反潮流誓师大会上，徐大炮振振有词地说：“当前的教育正在走回头路，读书做官论、唯分数论正在腐蚀青少年一代。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我们要根据伟大领袖毛主席‘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的教导，真正把学校办成反帝返修的阵地，办成一个为无产阶级培养革命事业接班人的阵地。”最后，他还举着拳头，喊出了振聋发聩口号：“舍得一身垮，敢把皇帝拉下马！革命有功，造反有理！向黄帅学习！向张铁生学习！”
反潮流运动开展以来，学生每天的自习课由原来的一节，增加到了两节。老师再也不敢严厉的管教学生，考试也由闭卷改成了开卷。学生像是获得了新的解放，也像是一群脱了缰的野马。
期中考试的时候，数学老师杜天才手捧着一摞数学试卷怒气冲冲地走进了初二毕业班的教室。他情绪激动地将试卷向空中抛洒出去，口里嘟哝着：“开卷考试了，这就是开卷考试。一人拿一张，两天之内完成，互相抄一遍也行。”
数学考试评卷结果出来了，全班除了高大民考了一百分以外，竟有将近一半的人不及格。其中还有范小六等三个同学得了零分。
在评卷课上，杜天才严厉地批评了考零分的同学。鼓励大家要向考得好的同学看齐。最后，他还语重心长地说：“实现国家振兴，没有科学技术是不行的，要想做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学不好科学知识也是不行的。”最后，他还做了一个风趣的比喻：“学习不好，将来就要回家拿着锄头耪地。难道耪了几垄地还要用X、Y来计数吗？”
杜天才的话惹怒了考零分的同学，他们联合起来给杜天才写了一张大字报。内容是杜天才抵制开卷考试，提倡向考一百分的同学看齐。想把考零分的同学置于死地而后快。这是师道尊严回潮的表现。其罪恶目的，就是反对张铁生，就是反对黄帅，就是与国家的教育方针唱反调。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大字报写好以后，考零分的同学还鼓动全班同学在上面签字。不明真相和胆小怕事的人都在上面签了字，唯独高大民和刘盼盼等五六个学习成绩好的同学宁死也不肯在大字报上签字。
拒绝签字的事，高大民被定性为了教唆犯。他被徐大炮叫去谈话。根据高大民在反潮流运动开展以来，不仅不能够积极参与其中，而且在具体行动中还唆使其他同学极力地维护教师的尊严，再加上高大民出身于四类分子家庭，为了教育其站到革命立场上来，彻底地与四类分子家庭决裂，根据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决定给予高大民“警告”的处分，并在全校进行通报批评。
又到了推荐上高中的日子。升学榜单上，范小六的名字赫然在列。而全班成绩最好的高大民却名落孙山。
高大民及其家人愤愤不平地找到了徐大炮，徐大炮趾高气扬地说：“越是想上，越不能让上，就是这个理。”
因没没上上高中，高大民成了农民。
生产队贫协主任的女儿刘欢欢只上了三年小学，做生产队的记工员，在核算上显得力不从心，出了差错常常遭遇一些社员的数落。于是她就隔三差五地去找高大民寻求帮助。日子久了，难免他们之间就产生了些说不清的暧昧关系。
其实，他们之间真的就没有什么，真的还没有发展到男女恋爱那样一个层面。但是，生产队是一个集体，是一个人多嘴杂的地方。那些爱搬弄是非的人就把他们两人说成了一种难以启齿的关系，并编造了一些难以启齿的事件，煞有介事地说给了贫协主任。
贫协主任是一个爱面子的人，也是一个阶级立场坚定的人。他暴跳如雷地找到了高大民，一边骂着“小四类分子”、“小流氓”之类的话语，一边对着他的腿部狠狠地打了两扁担。回家后，他又用类似的方式教训了他的女儿刘欢欢。
高大民受不了贫协主任的侮辱，一气之下便逃离了家庭。后来，有人说他通过自学考试，在一家私立学校当了教师；也有人说他离家出走后就变成了一个疯疯癫癫的人。

蚊子爱咬我

下邳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