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救援队一位队员从坑道完整取出遇难者遗体后瘫坐在地上。（蓝天救援队供图/图）
（本文首发于2017年5月25日《南方周末》）
十年间，蓝天救援队坚持不做收费项目，也不参与商业合作，机票、餐费、装备都是队员自付。下一个十年，这个民间救援组织还会继续自费救援吗？
“只需出钱的是做慈善，只需出力的是做公益，而既出钱又出力的是‘傻子’”。蓝天救援队有些队员时常自嘲他们就是这样的“傻子”。
这支民间专业救援队活跃在汶川地震、雅安地震、舟曲泥石流等各种高危救援现场，甚至出征尼泊尔等国际救援。但他们近十年来坚持队员自费行动，决不参与收费项目。外人对此难以理解，甚至报以质疑与猜测。
质疑一直都在，该出发的时候依然迅速。2017年5月11日5时58分，新疆喀什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发生5.5级地震。10小时后，蓝天救援队第一梯队抵达灾区，在移交所携带的食品等物资后，迅速展开救援行动。
作为民间救援力量的典型，我们试图以蓝天救援队为样本，探索我国民间救援力量发展现状。
国内首个注册救援队“一群乌合之众”，蓝天救援队总队长远山谈及成立之初的状态时如此评价，当时十几个人凭借兴趣爱好汇集在一起，根本谈不上专业。
蓝天救援队于2007年初具规模，由一批热心社会公益事业的户外运动爱好者志愿发起，是从事户外遇险救援的民间公益性团体。随着户外运动的普及与发展，野外遇险的事情时有发生，从初期的户外运动爱好者的自发行为，到逐渐形成囊括户外志愿者、专业搜救人员、医护人员等各类专业人士的多元架构。
真正从山野救援转向综合性救援源自2008年汶川地震。远山说：“我对汶川地震的感触很深，当时在灾区现场，人倒是不少，但是大家都不知道如何救援。现在回想起来，当初自己也是啥都不懂”。
“听到倒塌的房屋底下有人呼救，却无法搬动坍塌的墙体，只能听着呼救的声音越来越小……”正是目睹汶川灾区缺乏专业的救援，远山下定决心组建一支力求专业的综合性救援队。“当初取蓝天这个名字，一个是听起来顺口，一个是代表保护和自由、宽广的胸怀，最重要的是蓝天在各个领域被用作名字很常见，我们就要在救援领域将蓝天做到最好。”
历经数年经营，蓝天救援队2010年9月在北京市民政局正式登记注册为国内第一支注册救援队——北京市红十字蓝天救援队。为了让求救者更方便地记住求救电话，蓝天救援队还开设了与“救救我吧”谐音的公益遇险紧急救援电话：4006009958，承诺接到求援电话后4小时内到达现场。
十年来，蓝天救援队从一开始的寥寥数人，发展到目前全国共有369支队伍，遍布各省份，志愿者人数达到三万多人。据蓝天救援队外联部副部长曹伟伟介绍，目前蓝天救援队分为指挥中心、发展部、外联部、国际组、秘书处和专业队。其中专业队又可分为技术绳索救援队、公共安全潜水队、搜救犬队、高山救援队、志愿航空救援队、心理救援队、机动队，几乎覆盖救援的各个方面。
四次赴境外开展救援多年来的救灾行动中，都能看到蓝天救援队的身影：
2008年汶川抗震救援，蓝天救援队帮助灾区转运价值5000万元救灾物资、开辟空中紧急救援通道、解决几万人临时住宿的问题，并在震后为受灾群众打开农产品销售渠道。
2010年初贵州大旱，蓝天救援队出动4批次专业探洞队员，勘察了45处洞穴，找到可饮用水源11处，为当地援建应急供水站3处，解决了5万人的饮水问题。
2010年玉树地震，蓝天救援队成功搜救生还者12人、救治受灾群众1165人、转运骨折等伤员25人，为灾区架设第一个通讯中继站，有力配合了国家救援队的行动。
2015年4月25日，14时11分，尼泊尔发生8.1级地震。蓝天救援队迅速召集全国20余支分队共84名有丰富救灾经验的队员，陆续赶往尼泊尔灾区展开救援，这也是蓝天救援队第4次在境外开展救援活动。
对于尼泊尔特殊的环境，蓝天救援队进行信息搜集后，根据加德满都特殊地形、海拔、建筑材质特点、地震强度造成的坍塌还是裂缝等情况，针对性地选择了一些救援装备。了解到当地的情况大部分是三四层的砖混结构的老楼倒塌，关键是快速找到被压人员，对此蓝天队员并未携带太多大型机械装备。
由于地震等级高，破坏性强，尼泊尔当地房屋坍塌严重，不少人员被困。广东蓝天救援队队员虎行回忆，到达救援现场后，一位当地的尼泊尔居民表示自己的妻儿被压在废墟底下。现场环境十分恶劣，蓝天的队员连续作业三天，最终找到抱在一起的母子，遗憾的是，两人均已经失去生命迹象。“最让我感动的是，这个失去亲人的尼泊尔男人，在救援过程中一直说大家注意安全，尽力就好，也一直陪在我们的旁边。但他在蓝天队员快要救出他的两位亲人的时候终于顶不住了，独自躲到角落哭泣。现在我只要看到那座楼的照片，眼前就会浮现当时那个悲伤的男人的形象。”虎行说。
赶赴尼泊尔救灾第六天，搜救工作基本接近尾声。在一处房屋受损严重的废墟下发现了一位遇难者遗体，为了完整取出遇难者遗体，蓝天队员用了二十多个小时。当时天气炎热，尸体易腐，在废墟下作业极为艰苦，坑道极为狭窄，仅容一人匍匐进出。蓝天队员下到坑道内作业仅在工作服外隔了一层布，气味刺鼻难忍。队员往往作业十几分钟就需要换人，但一位蓝天队员为了将遇难者装入尸袋运上地面，在坑道内持续作业将近四十分钟。“这兄弟爬上地面后全身衣服都湿透了，整个人就瘫坐在地上，边上的人为他递上一瓶水，他双手颤抖着接过，喝了好几口才缓过神来。”
参加尼泊尔救援的76支国际救援队一共挖掘到180具遗体，中国蓝天救援队一共挖掘并处理遗体24具，其中19具是独立完成，5具是同其他救援队合作完成。其间与十几个国家的专业救援队进行了交流，并与其中的美国、荷兰等5支专业队伍在挖掘遗体工作上开展了联合作业。谈及此次国际救援行动，远山表示：“我觉得跟谁比咱们也不差。”
自费救援遭质疑远山对于救援自费有近乎洁癖的坚持，不做收费项目，也不参与商业合作，机票、餐费、装备都是队员自付。为此，曾有队员因对自费救援理念不认同而退出。远山坦言，队伍人员流失，自费救援是很大的原因，“不过这都是队员自愿的，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技术提供技术指导，哪怕是做个培训也是为队伍做贡献”。远山表示，蓝天救援队很欢迎企业的赞助，但是对方必须出于公益目的，不能附带任何的冠名、广告要求。他的担心在于，一旦和商业利益传播挂钩，民间救援队容易迷失方向、改变最初纯粹的公益性质，“做救援就是要纯粹，凡事往钱眼儿里看，那就不叫志愿者组织了”。
现任蓝天尼泊尔队负责人何庆榕回忆，2015年的尼泊尔救援让他印象深刻，每个参与救援的队员都是自费购票前往灾区，不仅没有优惠补贴，还因为蓝天队员持续购票，机票价格在短短的数小时内从两千多攀升至七千多。
那一次次救援让何庆榕与蓝天救援队结缘。2015年底他开始着手组建蓝天尼泊尔队。此时，他对队员自费参加救援行动已有自己的认识：“其实谈不上什么清高的东西”。首先，救援行动对专业性要求非常高，这就要求队员不断提升自身技能，锻炼了自己，同时对于自身而言也是一种进步；其次，愿意花这个钱的人，能够从中获得一种社会认可，在精神上获得一种慰藉；再者，蓝天是很有纪律性的队伍，身处其中你会感到很有感召力，你参与进来之后，就发现自己舍不得离开。
参加蓝天救援队，需要有一定时间和能力，有正常的工作和收入，这是硬性规定。平时的队伍建设，队长、副队长、队长助理和各部门负责人会多承担一些。何庆榕认为：“作为一个蓝天救援队的队员，先要把自己养活好了，才可以帮助他人，自己都还需要别人帮助的情况下，很难去帮助别人。特别是在灾难来临的时候，可能需要花的钱是很多的。”
面对外界质疑，远山表示：“十年来蓝天发展越来越大，越来越强，这就是回答。这么多年来资金问题确实制约了我们的发展，如果没有资金制约，蓝天救援队早就是知名国际公益组织了，这点自信我们还是有的。”
全国联合注册难蓝天救援队在全国的快速发展也给远山带来新的困扰。远山也坦言：“现在这么大的体量，还要考虑到队伍的健康发展，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远山希望把全国各地已经注册的蓝天救援机构，整合成“中国蓝天救援联合会”，借此推行全国各地蓝天队伍“统一着装、统一培训、统一协调救援活动”，但是在注册的时候却遇到了困难。
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副教授、清华大学NGO研究所副所长贾西津告诉南方周末：“根据我国《社会团体登记管理条例》，申请成立全国性社会团体，必须要有全国性社会团体业务主管单位。此外，联合会作为联合性的组织，在登记管理当中把关是比较严格的，再加上目前全国性社会团体登记的本身就非常少，纯粹民间自发的社会团体（在民政部登记的）几乎就没有。”
对于全国各支蓝天救援队，远山坚持认为，蓝天救援队总部与全国各地蓝天队伍的关系是“品牌授权关系”，而非直属管理关系。各地蓝天救援队独立发展，独立注册，负责队务建设和财务管理。蓝天各地申请建队由总部派出联络官进行审核和考查，符合蓝天建队标准经批准可以建队，授权合法使用蓝天救援队名称、标识物，并执行蓝天各项管理制度，坚守蓝天救援队发展理念。各地蓝天队伍的日常管理独立运作，组织架构的变更及时上报总部备案。对于不符合蓝天理念、不服从全国统一的品牌原则、长期不参加专业培训不履行志愿服务义务的蓝天队伍，经通知整改后仍不能达到要求的，通告全国取消队伍资格，蓝天总部在当地将重新安排建队。
远山表示，为了维护“蓝天”这一品牌，蓝天救援队特地在全国各个省份设置了“品牌督导官”，内部也叫联络官，主要负责各省蓝天品牌的维护工作。尽管如此，各地仍存在“抢注册”蓝天品牌的情况，导致当地蓝天队伍无法继续用“蓝天”这一称号进行注册的情况。
对此，贾西津认为：“对于当地民政部门而言，在登记过程中，如果无人使用该名称，确实是谁先用到该名称就先登记了。像蓝天这样的情况，如果注册了商标权，可以通过商标法来维护自身权益。”
远山略为无奈地表示：“各地蓝天队伍都是独立注册，独立发展的，成立联合会实际上是为了让开展全国性的活动更加名正言顺，也有统一品牌管理的考虑，统一也是为了更好地体现专业性，没想到会遇到这么多困难。”目前，蓝天救援队申请成立全国性团体的计划被暂时搁置。
蓝天期待国际化2016年12月13日，中国灾害防御协会召开社会组织救援峰会，该协会是从事灾害预报，灾害知识的防灾、救灾、管理、宣传和教育的全国性综合社会团体，同时发布了我国首个社会救援组织规范——2016救援行动公约暨《德清宣言》。救援行动公约提出，社会救援组织要在法律范畴内、政府主导下开展工作，在救援行动中，应遵循属地行动原则和能力优先原则，接受现场已有指挥体系的统一协调;社会救援组织以抢救幸存者生命为主要目标，在救援行动中，不散布未经核实和不当的信息;在救援行动中建立共享机制，促进信息、装备、技术、人员等资源的优势互补。该公约肯定了社会救援组织是对官方救援工作的有效辅助力量，同时也指出了我国社会组织救援队伍的专业素质仍需提高。
长期关注民间救援力量的中国扶贫基金会秘书长刘文奎认为：“像蓝天救援队等社会救援力量，一方面，要在灾害发生时前往一线，在救灾实践中积累经验；另一方面，在平时需要有持续的资源能够支持队员的学习训练，增加交流与合作，这样的话专业性会越来越强。”
2017年4月22日，蓝天救援队国际组抵达沈阳，开始蓝天救援首次联合国INSARAG（国际搜索与救援咨询团）标准模拟演练工作，这也是中国民间公益组织第一次用联合国INSARAG标准做演练测评。远山对这次演练寄予了很大的期望，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在国际上创立属于中国的民族公益品牌”。
从2013年第一次参与菲律宾国际救援开始，蓝天救援队逐步走向国际化发展的道路。2015年参加了3次国际救援行动，在2016年成立了国际工作组，先后进行了9次国际交流，其间参加了在土耳其举办的联合国首次人道峰会，以及INSARAG在日本东京举办的2016年全球救援队长会议。作为唯一的中国民间专业救援组织参加了印尼举办的联合国亚太区演练，作为观察员参加了INSARAG对立陶宛国家救援队、韩国国家救援队的分级测评复测（IER），与国际同行共同讨论人道救援的方法、技术、技能和协调。远山希望通过一系列的国际活动，增加中国民间救援力量在亚太地区应急技能交流和标准体系建设方面的话语权。
谈及未来发展，远山对“国际化”似乎有种执念，他提到蓝天救援队下一步的发展规划都是与国际化相关。“第一，会加快蓝天国际化的进程，与其他国家的应急救援队的培训会增加，加深在应急技能方面的交流。目前已经确定2017年将成立缅甸蓝天救援队；第二，希望建立标准化的培训体系，会借鉴不少其他国家救援队的经验；第三，希望在中国注册成立蓝天救援国际组织（INGO），要从中国走向世界。”
